父亲去世已一年有余,我一直想为他写点儿什么,几次都是心中千言落笔无。
十余年前刚工作那会儿,每周三、周五晚是母亲例行的给我打电话时间,聊的时间长则半个多小时,家常里短,短则寥寥数语便匆匆挂掉。父亲是从来不给我打电话的,往往他有什么话会通过母亲之口向我转达。母亲往往像领导秘书一样,说,“你爸说,你该如何如何”,以加强其指示的“强制性”。虽然父亲的话往往以“通知”这种“严厉”的形式发布,这并不影响话语之中的浓浓父爱。
虽出身农村,但从小家教甚严,个中缘由,除父母性格因素以外,还在于他们秉持“农村孩子读书才有出路”这一在那时看来颠扑不灭之真理。
在父亲心里那种朴素的教育理念中,孩子的“德”应放在第一位。所以,小时候,因为我偷人黄瓜、将别人塑料大棚上的薄膜用小刀划破这类淘气行为,回来后会被父亲一顿暴打。父亲打我的时候很有特点:他会拦腰将我抱起,使得我两脚离地,然后照着屁股一顿暴打。后来长大后我分析,这样打屁股是很有科学依据的:一是拦腰抱起使我两脚离地,这样既使得我没法逃跑也没法动弹,打起来拳拳到肉,很实在!二是只打屁股不打头等要害部位,不至于失手将我打成白痴。即使这样,母亲在旁边看我挨揍,虽疼在心里,但嘴上却说,“狠打、狠打。”
相反,父亲对两个姐姐的管束就要松得多。父亲曾经对我一顿痛打之后这样教育我,“你以后不但要能养活得了你自己,还要照顾你的老婆孩子、双方父母。你如果长大了以后不务正业,侥幸娶个老婆,你老婆也会指着我和你妈的鼻子骂我们从小没有把你教育好。还有,我现在不教育你,长大后你养了一身毛病,社会也会教育你。”
由于父亲经常性的暴力行为,初中之前我是很少跟父亲交流,甚至在路上远远看到他时,我会走到路的另一边,以避免跟他说话。
相反,我有什么心里话更愿意跟母亲讲。每天放学如果没有作业,我会跑到厨房给正在做饭的母亲打下手,帮她择菜、洗菜、切菜、烧火、洗碗的同时跟她讲一些学校发生的事情。无心插柳柳成荫,工作之后告别了大锅饭,需要自己做饭养活自己的时候,我发现自己在做饭方面略有天赋,很多菜,只要看看菜谱上的食材和烹饪过程,自己做时便可做得像模像样。
初中时开始到离家二十多里路的镇上去上学,离开父母的羽翼,初尝社会的人情冷暖、世态炎凉,自己在感受寄人篱下与委曲求全后,每个周末回到家里,父亲都会杀一只鸡或割一两斤猪肉改善生活,这个时候,我才深深地体会到,“除了父母,任何人对你的好,都不是理所应当的,即使不对你好,你也没什么可埋怨的;只有父母对你的爱,才是最无私的,哪怕他爱你的方式并不是十分适当。”而这些道理,一直生活在父母身边的人很难体会,离家在外的人,却很容易理解。
当我历经波折考到县城的重点高中时,离家更远了。高中的伙食虽然难以下咽,但我每顿还是吃不少,没办法,此时正是脑力劳动的关键时期。但由于菜里的油放的实在太少,刚吃下不久很快就饿了。现在看我高中时的照片,颧骨突出,眼窝深陷,人瘦毛长,如饿鬼托生。此时表哥亦在此读高中,父母和舅舅每隔一周会炖一只鸡,用保温饭盒装好,坐上几十里路的汽车赶到县城里的学校,送给我们改善生活。
一个周六的中午上完课后,刚出教室门,看到父亲穿着雪白的衬衣和笔挺的西服,腰里却系着一根破皮带站在教学楼前的铁门旁翘首以盼。在学校外找了一个小饭馆坐下吃饭时,父亲不断地把鸡肉往我碗里夹,我说,“爸,你也吃。”“你吃吧,我跟你妈在家刚吃过”,父亲回答道。我知道父亲说得是假话,那一刻,我泪如雨下。在此之前我对父亲的不理解与陌生感也烟消云散。
读大学后,随着父母的渐渐老去,他们好像对我更加“溺爱”了。他们的爱往往用寄他们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钱和一周两次电话来表达。他们知道,我如同一棵已经长大的树,小时候经过刀劈斧削已经矫正得还算笔直,长大后顺其自然成长就行了,大的人生错误不会再犯。
现在,父亲虽已离去,但会经常想起他离世前,我回家探亲时与他的院中夜谈,“你在法院工作,出息了,但要记住一点,咱要知足,不该收的东西一点儿都不能收,不该吃的饭一顿都不能吃”。
音容犹在,我已泪流满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