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长江边上长大的孩子,对世界最初的想象一头是雪山,一头连着大海,与长江的亲密故事从幼时就开始书写,串成独特厚重的成长记忆。
儿时在重庆东北部的云阳长大,这座稍显年轻的城市,因为三峡工程蓄水,开启了一段搬与迁的命运,县城溯江而上三十八公里,搬至长江与澎溪河交汇处,数万民众外迁故土融入新居。
在每位云阳人心中,这座移来的乐园在完成它精彩转身的同时,依然与汩汩江水日日为伴,他们因水而聚,备受孕育也饱尝苦痛,最懂长江,至爱长江,甘愿生活在这样的奔腾里,做一滴澎湃的水滴、一朵跳跃的浪花、一条时代的小河。
犹记得,与水为伴的日子自在而闲适,清澈透明的江水潺潺流过,时令还是初夏,已经有些半大孩子从江边阶梯缓缓下水,转而迅速跃入江中,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,没入水中,在远远的地方冒出头来,更多的孩子在水中浅尝则止,在大人的吆喝声中恋恋不舍地抽出身子走上岸边。
中学时代,我喜欢到距离江边不远处的书报亭寻书买报,从学校出发走上一段路程买上一本闲书,在江边的僻静凉亭独自享受周末的静谧时光。沿着外滩向两江广场方向往里走,是我最喜欢的散步路线,两江汇聚的回浪把这一大片沙滩冲刷得平平展展、干干净净,太阳嘴那一片荒坡在盛夏黄昏的映衬下像一个矗立的小岛。人们在褪去暑热的夜晚,伴着朦胧的夜色与清凉的微风,不觉已到达本次散步的终点。
对我而言,这段路程既不似外滩那般喧闹吵杂,但也流露出正在开发的痕迹,不叫人独自行走心生害怕。在高中那段晦暗的时光中,每一次行走在长江边上都能让我整理好复杂的心绪,重新面对诸多憧憬和对未知的恐惧。我始终记得在那段路上遇到过一个爷爷,他给我讲的许多已经淡忘,神奇的是,我的内心竟真的获得了一丝解脱,增添了一份面对生活急流冷雨的勇气,这也是我第一次从陌生人那里获得力量。
自那以后,我离开家乡继续求学,并在毕业后带着对文字最初的赤诚开始人生中第一份工作,来到忠县。在陌生的地方,江面重复着它的烟波浩渺。我和同事习惯在工作之余来到江边,看水退草长,淹没于水中的土包、石块相继露出真容,各种草甸植被在湿润的沙土中日渐葱绿。看水位上升,游走船只如临街楼房,述说江上的繁华与喧嚣,听不见风声、也不闻水响,几个人融化在这份自在宁静中。
也渐渐有机会将喜欢的文字和长江的命运联系在一起,见诸报端,用人生的第一部相机,乐此不疲地为长江作景、为城市留影。
疫情式微的一段时间,和同事们扛着“长枪短炮”漫步在城市街头,走在沿江大道,在这场以挖掘城市温度的策划里。我看到晨色中,江边开门启窗的大小馆子里,排列着供不应求的杂酱面豆花饭;看到江面南北穿梭的轮渡和东西航行的船只,恢复了往昔的忙碌;看到长江中心的投食平台又一次堆满食物,白鹭如期而至。一瞬间,我觉得特别悲壮,有一种想落泪的感动。长江复活了一座城。
后来,命运的牵引让我又一次来到长江边上的城市,重复着由长江来,到长江去的命运。原来,这么多年,我竟从未真正的离开过长江流域,无论是求学、工作亦或是生活。
我想起《江城》一书里,在何伟逐渐适应涪陵之后的一天,走在涪陵的大街上,他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悟“这城市就只是台阶和人腿。”那个时候没有轻轨,棒棒军还存在于大街小巷。当地的人们,用脚步丈量着这座城市。后来,棒棒军逐渐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,轻轨代替了人们的腿,逐渐取代了乘船这种老旧的出行方式。
人在变,事物也在变。
唯一没有变的,是那条横贯古今的长江。
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,一条江有一条江的命运。对于在长江边长大的孩子来说,走近长江,就是一次精神的还乡。因为“共饮一江水”,在走过长江流经的城市里,皆由这条江汇聚的一方乡音、一段乡情,都让人热泪盈眶。